“十五五”规划建议提出：“引导规范网络文学、网络游戏、网络视听等健康发展”“鼓励更多文化企业和优秀文化产品走向世界”。在人类文学的漫长历史中，很少有哪一种文艺形态能像中国网络文学这样，在短短20余年的时间里完成从无到有，又从繁荣于国内到走向全球的跨越式发展。《2024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显示，截至2024年底，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5.75亿人，占网民规模的51.9%，成为最具全民性特征的文学样式。2024年中国网络文学海外活跃用户约2亿人，新增注册用户3000万人，新增海外本土作者12万人，新增海外本土创作作品50万部，海外本土生态逐渐形成。今天，中国网络文学不仅是国内数亿人日常阅读与写作、交流的精神家园，更在全球网络文艺这一新媒介的生产与消费格局中形成一道独特的“文学奇观”。这一现象并非偶然出现的文化异景，有三重主要原因促成：一是深深植根于互联网环境的成功的产业化探索;二是在产业化基础之上，于全球流行文艺哺育下展开的行之有效的文学生产;三是网络文学产业与时俱进的发展与全球扩张。

　　中国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

　　在全球网络文艺发展的总体视野下，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成就是有特例性的。互联网的兴起使人类文明从印刷时代过渡向网络时代，在新的媒介环境中，相较能诉诸视觉、听觉等多种感性体验的影视动漫和更强调互动性的电子游戏，通过文字符号调动想象力的文学正逐渐被边缘化。事实上，纸质文学影响力的降低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全球各地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变得越来越不爱看书了。然而在许多地方，下滑的文学阅读的日常需求仍被纸质文学出版体系凭借强大的惯性力量维持着，网络文学很难找到成长的机会。

　　中国网络文学的创生者们正是抓住了媒介革命的契机，借助国内大力发展的网络基础设施，基于当时中国特定的文学生产机制与文化消费环境，原创出一套完全根植于互联网媒介属性的生产机制。这套诞生于Web2.0(用户既可以读取也可以上传内容的互联网发展阶段)时代的UGC(用户生成内容)生产模式就是由起点中文网首创，并于2003年10月起成功运行的“起点模式”。起点模式以VIP(贵宾)付费阅读制度为核心，后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完善，建立了职业作家体系和粉丝推荐体系。这一后来成为行业标杆的生产机制从根本上改变了文学的生产逻辑。它绕开了纸质出版的限制，直接而灵活地连接起大批作者和读者，几套具体制度间又能紧密配合，充分调动读者、作者与平台形成合力，不仅补上了中国原有文学机制内长期空缺的消费文学生产的一环，更激发了作者与读者深层的“爱欲生产力”，让千千万万的人实现了文学梦和写作梦。这就是中国网络文学在全球范围内“独成奇观”的根本原因。

　　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关键性转折点

　　2014年，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迎来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这一年，国内的网络文学用户达到近3亿人，IP(知识产权)开发和移动转型的推进，标志着网络文学进入产业成熟和主流化的阶段，从亚文化“圈地自萌”的文学园地，蜕变为其他各种流行文艺的内容库和孵化器。同年，海外还悄然发生了另一件影响深远的事件，那就是美籍华裔翻译家赖静平在北美建立了中国网络小说英译网站Wuxiaworld(武侠世界)。随后，其他英译粉丝翻译网站纷纷建立，俄语、法语、西班牙语等其他语种的粉丝翻译网站也陆续涌现。

　　这些粉丝翻译网站的出现给人最大的震动是，它们是通过趣缘社群在粉丝之间自发传播的，与以往的国家或资本推广方式截然不同。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学第一次走进欧美人的日常生活，切中他们的阅读趣味，甚至引得他们主动“追更”。网络小说中能够吸引外国读者的，除了中国文化特色，更重要的是全球共通的流行文化基因。在建立Wuxia-world之前，赖静平曾与同好接力翻译了许多传统武侠小说，但反响始终一般。相反，他在网络论坛上连载翻译的网络小说《盘龙》却收获了热烈的反馈。《盘龙》其实是一个发生在西式的奇幻世界中的故事，也有一些日本动漫里常见的设置与桥段，正是这些熟悉的流行文化符码使《盘龙》易于被外国读者接受，并帮助中国网络文学打通了走向全球的传播渠道。在此基础上，成熟的运作机制、千锤百炼的类型套路和实时更新的流行要素数据库，使中国网络文学能够不断吸引并支撑着全球更广泛人群的阅读与消费。

　　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的文化竞争力背后离不开国内产业经验的引领和支持。例如，有粉丝译者指出，相较日本轻小说，中国网络小说的篇章结构和更新频率更宜于网络传播，而在国内，这是早已得到市场充分验证的行业规范。因此，放眼全球，中国网络文学的“不胫而走”，除了是国内发展多年的“内容高地”的自然溢出，还是其最先也最全面地在互联网环境下实现高度产业化的文学生产这一根本优势的充分体现。

　　中国网络文学以产业规模“对接”全球读者

　　粉丝翻译的热潮初步证明了中国网络文学的国际吸引力，然而，翻译速度慢、译文质量低等问题限制了中国网络文学的对外传播。尝试缓解并终于改善这一状况的，是国内网文平台的主动出海。2017年5月，阅文集团上线海外门户Webnovel(起点国际)，着手建立翻译团队，扩大旗下网文作品的出海规模。2018年，国内企业研发的网文AI(人工智能)翻译系统打破了翻译出海的效率瓶颈，“AI翻译+人工审校”逐渐成为行业通行的工作模式。到2024年，Webnovel年内新增的AI译作已达数千部，并覆盖西班牙语、法语、德语等多语种市场。这意味着中国网络文学开始真正有了以产业规模“对接”全球读者的可能性。

　　在扩大翻译出海规模的同时，Web-novel还在站内逐步推行VIP付费阅读制度，并且移植了国内已运营得十分成熟的新人作者激励制度，以培育海外本土的网络文学原创体系。这将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从作品即产业成果的输出，升级到文学生产机制即产业模式本身的输出，也让网络文学正式成为一项具备跨文化生产能力的文学产业。截至2024年，Webnovel上已有数十万部海外原创的网络小说，还通过举办写作大赛培育出数十部受到海外读者欢迎的优秀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在题材和写法上有本地化改造，但在连载节奏等与产业机制密切相关的基本方面已与中国模式深度接轨。中国的网络文学产业经验在海外的成功落地生根，再次验证了这一本土原创的产业模式对于互联网这一新媒介环境的适配性。

　　流量平台为中国网络文学带来的新可能

　　近年来，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传播与国内网络文学产业一道取得与时俱进的发展。首先是一批借鉴国内移动时代后兴起的流量平台模式的出海平台的涌现。与传统模式相比，流量平台模式更侧重传播渠道的开拓。例如，平台可以将网文中的戏剧化情节与华彩桥段制作为图文、拍成短视频，然后将其作为广告植入大数据推荐网络，并投入资本进行大规模广告投放。此举能为平台快速有效地吸引大量读者，且这些读者大多不是由网络文学原先的粉丝群体转化而来，而是从未接触过网文的新受众。因此，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流量平台都为中国网络文学打开了进入大众文化消费市场的新可能。

　　其次，中国网络文学在海外的IP开发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与此前国内以影视剧为主的IP开发和传播方式相比，中国网络文学的海外IP开发更加强调围绕原作展开多方面、多媒介的增值性开发，辅以海外在地的本土化宣传，或直接与海外团队合作进行国际共创，这一调动文化产业链更多环节的开发形式目前已取得可观的成果。最近在出海成绩上异军突起的还有在情节套路方面与中国网络文学颇为相似，或直接仿照后者的内容节奏创作与拍摄的微短剧，其出海方式也主要有译制剧和海外本土化拍摄两种。

　　伴随着各类生产要素以各种合作形式在海内外市场环境中更加活跃地流动，一个全球性的网络文艺市场正在形成。在这一更加流动开放的传播环境中，原创作品的生产、产业化经验的探索与积累仍将牢牢占据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重心，而中国网络文学成为世界级的文化现象，不仅彰显了中国故事的独特魅力，也为推动文明交流互鉴提供了新的文化路径。

（责编：田旭）